周道森也是学法的,案件之中的猫腻瞒得过外行,瞒不过他们这些法学生的嗅觉,在一个午后,他同钟韦见了面,询问了这件事,钟韦一开始遮遮掩掩,含糊不清,周道森就知道这场胜仗赢得的真相绝非表面。
在周道森的质疑下,钟韦交代了自己是如何与委托人污蔑死者,如何对死者家人威逼利诱,使他们在法庭翻供,颠倒黑白的。
周道森那天在咖啡馆坐了很久,钟韦自知这事不光彩,很多过程含糊其辞,一笔带过,实际真相很简单,被告出轨被妻子发现,争执中将妻子一剪刀扎死。
钟韦在描述这些的时候,周道森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眼里一秒钟流露的真情,当他问出钟韦,你为什么选择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钟韦说:“与其说是接,倒不如说是阴差阳错落在我手上了,委托人来头大,轮不到我替他们跑腿,可承接这个案件的是我的师父,偏他那段日子被人搞了,自己都一身脏,我也是被幸运女神眷顾了。”
他端起了面前的咖啡,笑得刺眼。
周道森那天没有多说什么,他跟自己这位老朋友叙完旧以后,就起身离开了,他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说:“钟韦,别让我在周家看见你。”
钟韦也曾接受过周道森父亲的教育,上过他父亲的论坛课,来过周道森家里几次,两人交情一直不错,但周道森那句话之后,钟韦就知道他犯忌讳了。
周道森刚正不阿,还没钻进社会,还顶着法学生被规训的正义与道德感,不会理解他为恶人辩护的行为,毕竟一开始他们都秉承着“用法学维护社会秩序和人道公平”的学生思想。
周道森的脾气很硬,钟韦没少费口舌为自己辩解,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他和周道森关系虽有所缓和,但都没有回到原来那样。
钟韦三番五次来朝海找周道森,周道森也是避之不见,他这些年正是上升期,一年前从恒泰退出来单干,创办了“方远事务所”,他走南闯北,摆平了不少案件,忙的脚不沾地,起初来朝海来得频繁,近一年没空,直到最近才得闲,他决定再亲自走一遭朝海,正好赶上今天周道森回来。
“什么时候回去?”周道森问他。
钟韦看他一眼,周道森在学院里时就备受瞩目,一身好皮囊,不像个法学生,可偏偏他就是顶着这一身皮囊玩那刚正不屈的路子。
“周哥,还怨我?”钟韦抽出一根烟来,四位数的黄金叶递到周道森的面前,他笑眯眯的,表达友善。
“怎么敢?”周道森双手插着口袋,“钟老板现在是什么人物?金牌律师?独一档的死刑犯御用律师,我一个连法考都还没过的人,当不起这声哥。”
他没伸手接烟,态度很是明确。
钟韦也不恼,依然笑眯眯地,把香烟插了回去,握着烟盒说:“周哥,我给周教授和伯母带了点礼物,你帮我看看二老喜不喜欢。”
说着,钟韦去车里提了包装高档的礼盒出来。
“我知道伯母喜欢丝巾,正好我在跟一个绸缎生意的老板打交道,上好的面料,你带回去给伯母瞧瞧,她看不看得上眼,”钟韦拍了拍另一个盒子,“这是我在古玩市场淘来的东西,给周教授的,他闲暇之余喜欢研究历史文物,肯定会喜欢。”
周道森指尖敲了敲包装盒:“钟老板,你是不是忘了,周教授的规矩。”
钟韦提高手腕:“我没忘,不过我又不是别人,我们的关系给周教授送点东西是我对长辈和昔日老师的敬意。”
周道森抓住了他的用词,刻薄地问:“我们的关系?”
他的眉目也一瞬间冷冽起来。
钟韦手腕一松,知道这礼物是送不出去了。
他把礼物丢在脚边,叹气说:“周哥,多少年过去了啊,有些事我跟你说了,律师也是要吃饭的,帮什么人打官司一开始是我们能决定的吗?”
这条路不好走,社会会磨灭一腔热血,会把神坛思想拉下地狱,用不得别人来批判自己过去的幼稚与愚蠢,自己千锤百炼,就会自动抬脚踩碎天真的观念。
没有一口饭是容易吃的。
“如果只靠着给那些穷人打官司,如果只选择站在正义这一边,我早就饿死了,”钟韦说:“我们去维护公平正义,谁又来维护我们?今天晚上我饿死在出租屋里,都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管,我想选择帮谁打官司,也得我自己站得够高了,手里能握住选择权了才行。”
“那请问,”周道森眉眼严肃,“你现在站得够高了吗?”
钟韦的事务所是怎么开起来的,是受了什么人的支持,周道森心有明镜,这些年他没跟钟韦来往,但钟韦在律师界的传闻,在为谁维护公平正义,辩护对象是什么样的群体,周道森都一清二楚。
他可以不关注,他的父亲也会关注,周教授的一声叹息代表什么,次日周道森就会有答案。
钟韦望着周道森眼里的质疑,认真地回答了一句:“还差得远。”
周道森轻笑一声。
他拿出手,一只手握拳,一只手张开按住拳头,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周道森望着不远处的路虎说:“钟韦,你总觉得我不理解你,总喜欢向我卖惨,当年分道扬镳的时候,你说我是世家子弟,不会理解你的为难,可我是人,我也知道人要吃饭,我承认我的思想有点傲气,我不认可那些三教九流的生意和手段,人就应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做人做事,但有些人活着就已经很艰难,我们不应该站在道德制高点去对他们进行批判,这些你以为我不懂吗?”
钟韦望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跟他们是一类人?”周道森感到可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