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洛北回到朝中时已是六月下旬，长安城的闷热天气压得宫廷内外人人满头是汗。他回到长安的衙署里才知道，皇帝李重俊又以重病为由，起驾去终南山的行宫修养了。无奈只得再度调转马头，向终南山行去。
nbsp;nbsp;nbsp;nbsp;“阿兄要小心。”褚沅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脸上带着犹疑神色，“陛下好像还在气头上。”
nbsp;nbsp;nbsp;nbsp;可等洛北自己见到皇帝时，却很难从他那闲散的状态里咂摸出什么愤怒来。
nbsp;nbsp;nbsp;nbsp;李重俊穿着丝制的长衫，靠在一间临水的台阁里，四周是扇着扇子的宫女，角落里各放着一盆冰块。
nbsp;nbsp;nbsp;nbsp;洛北恭敬地行礼，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皇帝这一声如同叹息的称呼。
nbsp;nbsp;nbsp;nbsp;“朕躲到终南山之前，朝中就打了一个月的嘴仗。你孤身招抚突厥归附，使我大唐北疆安宁，是不世之功。可你僭称天可汗，又是大罪一件……”
nbsp;nbsp;nbsp;nbsp;李重俊俯身过来，衣袍在竹质的席子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手抬起洛北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要朕拿你怎么办？”
nbsp;nbsp;nbsp;nbsp;洛北便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微臣听凭陛下处置。”
nbsp;nbsp;nbsp;nbsp;“又来了！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nbsp;nbsp;nbsp;nbsp;李重俊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陡然松手，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nbsp;nbsp;nbsp;nbsp;“当年高宗不听裴行俭之言，为了朝堂之争杀死阿史那伏念等人，肇使东突厥遗民叛乱不断，北方边祸绵延百年，你好不容易才给朕挣回来了这个安宁边境的机会。朕不会，也不能让北方再起乱子！”
nbsp;nbsp;nbsp;nbsp;洛北的脊背立得笔直：“那请陛下罢去微臣的官职。”
nbsp;nbsp;nbsp;nbsp;“胡扯！”李重俊抓起案上的奏疏一股脑丢到他面前的地上，“长安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你非要逃开不可吗？”
nbsp;nbsp;nbsp;nbsp;第280章nbsp;nbsp;“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全始全终。”
nbsp;nbsp;nbsp;nbsp;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冲得洛北全然摸不着头脑，他跪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
nbsp;nbsp;nbsp;nbsp;李重俊难得见他踌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大到惊起了几只在水榭旁休息的白鹭：
nbsp;nbsp;nbsp;nbsp;“洛卿，这样的奏疏朕天天都能收到，要堆起来能堆好几个桌子。朕都力排众议，和他们顶着干，从来没有想过要撂挑子。结果你一回来，先是要我杀你，现在又要辞官——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昏君？不要拿‘国无道则身退以避之’那套来待我！”
nbsp;nbsp;nbsp;nbsp;他说到最后，显然露了几分真情，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说。
nbsp;nbsp;nbsp;nbsp;洛北见他语意轻松，试探性地问道：“想来此事朝中已有公论？”
nbsp;nbsp;nbsp;nbsp;“朝中引发议论的第二日，褚夫人就与礼部一道澄清了此事。”李重俊将一本奏疏递给他：“突厥人给你上的尊号分明是‘登利可汗’，是那些闹事的人误译成了给太宗皇帝的尊号，其心可诛。”
nbsp;nbsp;nbsp;nbsp;褚沅是鸿胪寺少卿，执掌邦交，自然有权威解释此事。但洛北知道，这是他的妹妹利用手中权柄玩了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nbsp;nbsp;nbsp;nbsp;“登利”翻为汉文就是“天”，所谓的“登利可汗”，也就是“天可汗”。虽说草原上汗号素来喜欢这些阔大的字眼，什么“处罗（荣耀）”、“毗伽（智慧）”。
nbsp;nbsp;nbsp;nbsp;但并不是任何一位“天可汗”都当得起颂歌里的“万王之王”的称号的。
nbsp;nbsp;nbsp;nbsp;好在此事发生时长安朝堂没有人亲临现场，洛北也就把此事轻轻遮掩过去：“微臣谢主隆恩，但微臣违反国家法度，私受汗号，理应获罪。请陛下勿要偏私。”
nbsp;nbsp;nbsp;nbsp;“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李重俊开口把水榭外的紫薇女史召了进来：
nbsp;nbsp;nbsp;nbsp;“碛西郡王洛北，私受汗号，本当严惩。然念其安定北疆之功，着削食邑三百户，罚俸一年。”
nbsp;nbsp;nbsp;nbsp;那年轻的女官听了这连“象征性”都算不上的惩罚，执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朱砂墨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绢上，洇开一朵刺目的红。她慌忙要取新绢，却被李重俊抬手止住。
nbsp;nbsp;nbsp;nbsp;“就这样写。”皇帝的眼角掠过一丝狡黠，“再补一句：赐金鱼袋，命其都督中外军事，准其上朝不趋，赞拜不名。”
nbsp;nbsp;nbsp;nbsp;女史抬起头来：“陛下，这”
nbsp;nbsp;nbsp;nbsp;“洛卿有招抚突厥之功，使得我大唐百年边患烟消云散，难道不该奖赏吗？”李重俊问，“而且，边将除却边功之外，还要招抚部族、安定百姓——这可是姚相公和宋相公都一致同意的条款。”
nbsp;nbsp;nbsp;nbsp;那女官辩不过他，只得埋头写起来。洛北有意为她解围，开口问道：“陛下，突厥使团不日亦将抵达长安，不知道陛下打算作何决议？”
nbsp;nbsp;nbsp;nbsp;“朕打算依照贞观年间的旧制予以封赏，封毗伽可汗为北平郡王，左贤王为云中郡王，左右分治，至于那些剩下的封赏……你让褚沅和礼部那些人商议吧。”
nbsp;nbsp;nbsp;nbsp;李重俊顺着他的思路说完话，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朕已经交由姚相公监国，公事你去问他！你刚从草原回来，就不能和朕说点别的事情，比如草原风物，比如你是如何救下了你那位挚友兼兄弟的吗？”
nbsp;nbsp;nbsp;nbsp;洛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似乎在思考要说哪件事情，可还没等他开口，女史已经拿着写好的诏书递给了李重俊：“请陛下圣览。”
nbsp;nbsp;nbsp;nbsp;李重俊撇了撇嘴，只得再度老老实实地办起公事，等到一篇引经据典的诏书看完，他连听故事都失了兴致，自顾自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nbsp;nbsp;nbsp;nbsp;“朕要留在终南山上，等着这个炎热的夏季过去，再回长安，其余诸事，你同宰相和太平姑妈商议着做主吧。”
nbsp;nbsp;nbsp;nbsp;洛北得令，躬身和紫薇女史一道退出水榭之外。李重俊却又长长地唤了他一声：
nbsp;nbsp;nbsp;nbsp;“洛卿——”
nbsp;nbsp;nbsp;nbsp;等到洛北重新走进水榭中，这位年轻的君主理了理衣袍，正襟危坐在他对面：
nbsp;nbsp;nbsp;nbsp;“你觉得日后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我这对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