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自数月前被俘时与洛北做了那番长谈之后，乞力徐就已经意识到，年轻的吐蕃赞普不是这位唐军主帅的对手。
nbsp;nbsp;nbsp;nbsp;但当他在逻些城里，目睹盐价飞涨、粮食供不应求，甚至已经有人饿死街头的惨状之时，他还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nbsp;nbsp;nbsp;nbsp;他已经理解了洛北在临行之前和他所说的那番话。
nbsp;nbsp;nbsp;nbsp;“吐蕃据有地势之利，自以为可以千年万年，高枕无忧。可是大论，你想过没有，你们羁押他族，虐待生民，滥用民力，迟早会遭到反噬。到时候，祸乱之源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nbsp;nbsp;nbsp;nbsp;那时是战争刚刚结束，一切事务都刚刚被提到台面上，洛北揉了揉眉心，英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nbsp;nbsp;nbsp;nbsp;“大唐与吐蕃，民出同源，枝蔓相连，本是一家。如今互相征战五十余年，天下人都已经感到厌倦。”
nbsp;nbsp;nbsp;nbsp;“为了以示诚意，我愿让你带走粮草两车，盐巴五十袋。你呢？大论乞力徐，你可愿意为我前往逻些城，说服那些人止干戈，永和平？”
nbsp;nbsp;nbsp;nbsp;那时他心里多有不甘，想的是一旦回到逻些，就立刻征召部族，重新征战，务必要把那个自大的唐军统帅打得落花流水。
nbsp;nbsp;nbsp;nbsp;可如今回到逻些，看着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他忽而意识到，洛北是对的——这位本来有机会荡平逻些，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唐将领把机会让了出来，让他给吐蕃人谋一条生路。
nbsp;nbsp;nbsp;nbsp;整整五日，他都带着自己的家族妇女和部曲们在逻些城街头分发粮食和盐巴。那些骨瘦如柴的男男女女为了一点稀粥便向他叩拜，快要走不动路的贵胄子弟蒙着面来要一碗盐巴……
nbsp;nbsp;nbsp;nbsp;“战争必须尽快结束。”他叹息着对自己的孩子说，“再拖下去，我们自己就会崩溃。”
nbsp;nbsp;nbsp;nbsp;他的孩子望着他，神情中有佩服，也有担忧：“父亲，昔年论陵钦也是一心为国，但他在哪里，他的家族如今又在哪里？吐蕃王家素来是刻薄寡恩，您，您得为自己考虑啊。”
nbsp;nbsp;nbsp;nbsp;“为自己考虑？”乞力徐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我要置之不理？”
nbsp;nbsp;nbsp;nbsp;“您可以和现在一样，只帮助百姓，其他什么也不做。”那孩子苦口婆心，“洛北在苏毗，他不会派人来逻些追杀您。但吐蕃赞普的卫队离我们很近，一旦赞普决意对我们动手，我们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nbsp;nbsp;nbsp;nbsp;乞力徐何尝不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可是以如今的局势，他从苏毗带来的那些粮草只是杯水车薪，要想彻底改善局势，有且只有一种可能性。
nbsp;nbsp;nbsp;nbsp;“我要去。”他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要去为吐蕃人谋一条生路。至于我自己和我的家族……”
nbsp;nbsp;nbsp;nbsp;他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对不起，卓玛，那就拜托你了。”
nbsp;nbsp;nbsp;nbsp;自从前线仓皇逃回之后，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便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他宫殿的房间内不能有明火。侍女和仆从们不能穿着红色和黑色的衣裳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nbsp;nbsp;nbsp;nbsp;大臣们更是几乎不能近他的身边。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母亲赞玛脱脱登和一群僧人。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佛堂之中，在僧人们的唱诵声里寻找一个解脱。
nbsp;nbsp;nbsp;nbsp;“不如恭请母后赞玛脱脱登摄政，像赤玛雷一样统治我们的国家。”
nbsp;nbsp;nbsp;nbsp;乞力徐到来的时候，人们正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nbsp;nbsp;nbsp;nbsp;乞力徐知道他们的考量：
nbsp;nbsp;nbsp;nbsp;赞普不能视事，可局势又已经差到了不能再差的地步。如果唐人的军队真的兵临城下，只怕吐蕃王家连个谈判的人都派不出去。此刻让赞玛脱脱登摄政，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nbsp;nbsp;nbsp;nbsp;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服的人又多了一个。
nbsp;nbsp;nbsp;nbsp;“大论，您要进去吗？”守门的禁军首领看到是他，声音略带了一点颤抖。乞力徐自赤德祖赞登基以来就担任着大论角色，红宫中的许多头人和将军都在他的麾下打过仗。
nbsp;nbsp;nbsp;nbsp;“是，我来求见赞普。”乞力徐毕恭毕敬地向着吐蕃赞普的方向躬身道礼，“请带我去看看他。”
nbsp;nbsp;nbsp;nbsp;金殿穹顶的孔雀蓝琉璃瓦漏下几缕天光，赤德祖赞的王座前堆满了空酒坛。年轻的赞普躲在佛堂里，在屏风上透出了一个披散着一头乱发的影子。
nbsp;nbsp;nbsp;nbsp;“大论乞力徐！”赞玛脱脱登第一个看到了他，“您从那噩梦的乌海回来了？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我们正愁没有好的大论人选。尚族的子弟们都说他们要担任，可是……”
nbsp;nbsp;nbsp;nbsp;乞力徐看着她，知道她的未尽之言，一家独大，对于吐蕃王家来说不是好事。更何况，如今的局势没有给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太多腾挪的时间。
nbsp;nbsp;nbsp;nbsp;“我明白太后的意思。”乞力徐躬身行礼，“可是我是从唐军的大营来，此行是来劝赞普议和的。”
nbsp;nbsp;nbsp;nbsp;“大论要给那个魔鬼当说客？”他的话音未落，赤德祖赞的声音已经从佛堂中传了出来。
nbsp;nbsp;nbsp;nbsp;乞力徐不说话，只低头静静地等着吐蕃赞普出现。
nbsp;nbsp;nbsp;nbsp;当赞普的锦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乞力徐才抬起头，不出他所料，眼前的青年人眼下一片青黑，神色迷茫里带着一点癫狂——这不是一个明君应有的样子。
nbsp;nbsp;nbsp;nbsp;“赞普可曾去过逻些城中的米铺？”乞力徐从怀中掏出半块发黑的青稞饼，“那些地方现在在卖的是这样的东西，里面掺着木屑和泥土，吃下去的人会把肚肠划破。可是……我去看他们的后院时，那里还堆着几大箱的青稞粉。”
nbsp;nbsp;nbsp;nbsp;赤德祖赞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大乱之下，贪腐几乎无法避免。
nbsp;nbsp;nbsp;nbsp;昨夜，就在昨夜他还亲手处决了偷窃军粮的近卫。但当他看到乞力徐掌心那团污秽食物时，喉头突然涌起酸水，仿佛吞下了一整块冰。
nbsp;nbsp;nbsp;nbsp;“这就是唐人和那个魔鬼想要的，恐惧。”赤德祖赞颤抖着双手，似乎想要接过这块青稞饼，忽而又意识到什么，猛然起身，他腰间的腰带撞得叮当乱响：“不，没关系！让那些贱民去死！等开春雪化，本赞普要带着十万铁骑踏平长安！到了那个时候，我给每个人都分一卷唐绢！”
nbsp;nbsp;nbsp;nbsp;乞力徐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望着侧墙，那里本该挂着一副吐蕃疆域图，如今已经被一副佛像取代。
nbsp;nbsp;nbsp;nbsp;他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老臣十六岁随军征讨象雄，三十年间见过太多尸体。但那些尸体眼里烧着复仇的火，不像现在”他抬起头，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现在的逻些人眼里，只剩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