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已燃过一支,她觉着无聊,跑到案几上寻来一方纸墨。
可是没有笔怎么办?
她拉了拉一边的姝儿,姝儿蹲下身来,一不留神便被她拔下了头钗。
姝儿低低惊呼一声,未等反应过来,那钗子已被沈珣浸于墨中……
又一炷香时间后,仆人将众人墨宝归整,一一递到邝时鄚跟前。
沈珣身量小,越过挤成一堆的众人将自己的画也塞到了卷缸里。
邝时鄚频频摇头。
“如今擅画者热衷描皮,却浮于浅表,能摹神者,却力不透骨,实难出惊世之才。”
换画速度之快,令底下参赛者无不汗颜。
忽然,一幅墨荷从眼前掠过,这位画坛宗师眼前一亮,顷身向前,情急之下打翻茶盏,差点从凳上跌下。
他双手颤抖,握着那一幅荷,问:“此画是何人所作?”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应答。
“大才,大才啊。”
有人不解,问旁边的沈阑:“沈先生,此画何解?”
沈阑亦是震惊,观其画风,隐隐心惊,却不动声色。
“古往今来,天下汹汹,这一池不妖物画的,不应只是荷。”
“是啊。”程清连连感叹,“纸上这一池荷,荷骨无状,无风横斜,花蕊点散,泼墨如市井狂徒,落笔看似毫无章法,实际不滞于物,颇有魏晋时期的写实与洒脱。”
几位当世名流细细抚过纸上粗戾的枝杆,发现缠绕其上的不是泥浊,而是残肢腐烂剥落的皮肉。
而枝上一抹残红,又岂是桃粉,分明是腐肉残留的一点腥红。
有人看出来了:“这画的不是荷……”
“是骨。”邝时鄚声音微微颤抖,“老夫三岁便拜在张祖门下,时至今日,所作所看不计其数,论画道参悟,才算小有所成。”
他由人搀扶着站起身来:“如今大凉画风愈发流于浮表,一花一草也要用颜墨描到极致,吾只恨罔坐在这宗师虚位,却无法扭转此等不实风气。”
“尔等且看这一方风荷,压断它的,并非如今大凉所谓繁华盛世,而仅仅妇人头上珠钗般的几片残叶,骨节堪折至此,惭愧啊。”
众人皆为之叹服,唯有沈阑面色凝重,心中又悲又喜。
画作并未署名,仆从找了数圈亦找不到这一位大才。
谁能料到这位带着稚气随手一画的“大才”本人,此刻正躺在婢女怀中,甜梦正酣。
——
沈阑忧心孙女锋芒太过,无意久留颍川,翌日便领她匆匆离去。
颍川离上京城不算太远,然而一路上,沈珣都记着沿途风物,发现这路并非来时的那一条。
“祖父祖父,可是走岔路了?”
沈阑掀起帘子看了一会道:“没走岔,我们先转道埠城,去拜访祖父的一位故人,然后再回京。”
马车行至日暮,在某处镇上留宿一夜后,再走上半日,便进入埠城地界。
埠城气候要再闷热些,乌云压得很低,像是暴雨前夕。
马车行过主街,最终停在一处挂着白幡的府邸前。
祖父牵着她站在门口,耳边传来一阵妇孺痛哭声。
“这是祖父的一位故友,亦是你……你父亲的启蒙先生,珣儿,跟我进去上柱香吧。”
祖父的声音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沈珣乖乖跟在身后,然后独自对那位老先生三跪九叩。
礼仪完毕,正往外走之时,她看见一人独自立于院中,脸上灰白一片,看不出表情。
沈珣惊呼:“是小马。”
只半月不见,他身如伶仃,如彻底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