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大将军可知末将第一次见血的情形？十二岁，我随父亲征战，在勃达岭，我用冻僵的手刨出被雪埋的同袍，拿出他的腰牌时，看到他血痂黏在睫毛上——而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在长安城抱着兴昔亡可汗府邸里的波斯地毯打滚吧？”
nbsp;nbsp;nbsp;nbsp;洛北微微皱眉，转头来，目光带着一点审视，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nbsp;nbsp;nbsp;nbsp;“看看这里！”高仙芝突然抓住洛北手腕，力道大得要将洛北手上的皮护腕捏碎。
nbsp;nbsp;nbsp;nbsp;他拽着洛北指向灯火通明的宴厅，一众将领和大小勃律的贵胄们多半喝得酩酊大醉，有人甚至想用手中的金杯舀取金盘中倒映的月影，但他还未付诸实施，便一头栽倒在案台上。
nbsp;nbsp;nbsp;nbsp;“就算你不带兵来，我也一样能把唐军大旗插在这里！”高仙芝低声道：“但你还是来了所以我为自己报功就成了僭越，凭什么？”
nbsp;nbsp;nbsp;nbsp;他闭上眼，抬起头感受山间的大风呼啸，眼泪已经流满了整张面容。
nbsp;nbsp;nbsp;nbsp;洛北轻轻一抖手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在高仙芝松开的指尖处裂成碎银，两人对峙的阴影被拉长在石阶上，仿佛两柄交错的长剑。
nbsp;nbsp;nbsp;nbsp;“就凭你军报里只字不提其他在青海前线的安西将领。”
nbsp;nbsp;nbsp;nbsp;洛北一双眼眸在月光下宛如流金，他声音平静：
nbsp;nbsp;nbsp;nbsp;“吐蕃大论乞力徐、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大将达扎恭禄……他们都是跟随过赞普杜松芒波杰征战的将军，也是主持吐蕃会盟的宰相。他们和吐蕃人的主力都在青海，而不在这里，所以我们才能赢得这么轻易。”
nbsp;nbsp;nbsp;nbsp;他把高仙芝拽到悬崖边缘，万丈深渊的罡风卷起他们的衣袍，远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nbsp;nbsp;nbsp;nbsp;“你不是不知道吧？薛讷与郭知运率部连破乌兰部十二城，打了个吐蕃人措手不及。慕容曦光和哥舒翰死守河源郡，不惜折损了三成兵马……”
nbsp;nbsp;nbsp;nbsp;高仙芝的睫毛在风中颤动如垂死的蝶翼，方才的气势突然委顿下来。
nbsp;nbsp;nbsp;nbsp;他望着深渊里浮动的雾气，仿佛看到十二岁那年勃达岭的雪雾中，自己同袍那张冻成青紫色的脸。
nbsp;nbsp;nbsp;nbsp;“这军功，他们都应该有份。”洛北的声音突然掺进几缕沙哑，“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nbsp;nbsp;nbsp;nbsp;高仙芝浑身一震，腰间玉带扣撞在石栏上发出清响。
nbsp;nbsp;nbsp;nbsp;他看见雾气里浮现出不到二十岁的洛北那张少年的面容，神情冷峻一如今日：“要是光靠请罪就能统领军队的话，我还不如去城中的佛寺请座菩萨来坐你的位置！”
nbsp;nbsp;nbsp;nbsp;“大帅要如何处置末将？”他终于垂下头颅，脖颈间吐蕃风格的黄金项圈却仍倔强地泛着冷光。
nbsp;nbsp;nbsp;nbsp;洛北松开手：“回长安。青海吐谷浑旧地俱复，曦光是要长留在这里的。他曾经任职的左羽林卫还缺个中郎将。”
nbsp;nbsp;nbsp;nbsp;高仙芝笑了，他的笑声惊起远处山崖间栖息的雪鸮。他抚摸着腰间的于阗玉带，这是多年前洛北在他生辰所赠，那时他们还在于阗共事——
nbsp;nbsp;nbsp;nbsp;此时此刻，这玉带却像道枷锁般灼手。
nbsp;nbsp;nbsp;nbsp;“末将愿回长安。”
nbsp;nbsp;nbsp;nbsp;洛北静立良久，久久不语，直到高仙芝要走时，才解下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扔过去：
nbsp;nbsp;nbsp;nbsp;“大小勃律之战，你有登先之功，我也相信，你独自带兵来也能攻下此城。”
nbsp;nbsp;nbsp;nbsp;“但战争永远只是开始。”洛北声音悠远：“如何处理后续的统治，才是你我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nbsp;nbsp;nbsp;nbsp;高仙芝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转身回王宫中去了。走入那片灯红酒绿之前，他忽而顿住脚步，回头道：
nbsp;nbsp;nbsp;nbsp;“对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在草原上，给一个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贵胄当放羊的奴隶。”
nbsp;nbsp;nbsp;nbsp;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王宫马厩传来蹄铁叩击石板的声音。高仙芝带着三十轻骑悄然东去，马队经过悬崖时，他看见朝阳正从洛北驻军的营地方向升起。
nbsp;nbsp;nbsp;nbsp;洛北在大小勃律一直待到这年夏末——
nbsp;nbsp;nbsp;nbsp;他见过了大小勃律近乎全部的头人和城主，带着他们共同会盟，向唐廷宣誓效忠。他帮助大小勃律的农民用镰刀割麦，用铁犁犁地
nbsp;nbsp;nbsp;nbsp;最后，在一切欣欣向荣之前，他改大勃律为绥远军，任命叶若为绥远军使，又任命叶延为月氏都督府副都督，分了吐火罗国相捺塞的兵权给他——国相已经迈入了六十岁的关口，无法再像多年前那样拼杀在一线了。
nbsp;nbsp;nbsp;nbsp;秋阳将昆仑山的雪冠染成金红时，洛北终于望见了玉河河水蜿蜒的波光。
nbsp;nbsp;nbsp;nbsp;于阗城头，唐军大旗在风中舒展，城垛间飘来新麦烘焙的焦香。守城士卒远远望见玄色军旗，城头顿时响起十二声画角，惊起成群的灰斑鸠掠过金黄的胡杨林。
nbsp;nbsp;nbsp;nbsp;城门洞开时，洛北的靴底碾碎了几粒遗落的石榴籽。紫红的汁液在黄土上洇开，像极了当年他在此地的那家酒肆里没喝上的葡萄酒。
nbsp;nbsp;nbsp;nbsp;街道两侧的葡萄架已褪去青翠，沉甸甸的果串压弯藤蔓，粟特商人支起的彩绸帐篷下，龟兹乐工正调试着凤首箜篌。
nbsp;nbsp;nbsp;nbsp;头缠白布的波斯商人牵着双峰驼，驼峰间满载着大食琉璃瓶；粟特少年肩扛成捆的安西棉，彩线在阳光下泛着特有的莹润；更有天竺僧侣捧着贝叶经卷，朱砂写就的梵文与市肆间悬挂的唐文幌子交相辉映。
nbsp;nbsp;nbsp;nbsp;昔年的王子尉迟胜已经做了于阗国王，头上的金色冠冕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带着所有臣工出城亲自迎接归来的唐军战士们，他们在街市间穿过，来到灯火通明的王宫之中，佳肴已经摆了一厅，让人眼花缭乱。
nbsp;nbsp;nbsp;nbsp;看着他们走入，于阗国王打了个手势，命乐班奏起了祝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