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陆鲁才闭了闭眼，忽然大喝一声，声如洪钟地冲外头骂道：“滚滚滚，本官玩儿骰子呢！别吵我听见没！”
“是！”那护卫挨了一顿批斗，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陆长峰唇角微微勾起，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陆鲁扬手一巴掌就拍在他头上，连他也一起骂，“臭小子，要来也不打声招呼，还走窗户，好好一个大家公子，怎么学梁上君子的做派！”
陆长峰头上一痛，倒也没生气，勾起唇角，“舅舅教训得是。”
是的，巡漕御史和陆长峰，这两人正是舅甥。
陆鲁眼眶微红，他打完陆长峰，又将他拽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开口，“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当年杨皇后说你跪了一夜后，发着高烧消失不见，舅舅人都傻了……”
“从军去了。”陆长峰淡淡道，“听说舅舅路过泗水郡，侄儿如今正好在这州郡内安家落户，闻声便来了。”
陆鲁敏锐地捕捉到陆长峰话中‘安家落户’四个字。
他没有多问，只拉着陆长峰在桌边坐下，问道：“都告诉我，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
陆长峰道：“我说过，从军罢了。当年母亲死后，我在皇宫里为母亲跪了一夜的灵，之后便出走京城，远赴边关，入了白大将军麾下，做了他的副将，此后十二年一直行军打仗，直到去年边关大捷，我就在泗水郡内的一个小县里，当了个以卖猪做营生的屠户。”
陆鲁久久没说话，行军打仗十二年，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他是当官的，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十二年的仗打得有多吃力，当年甚至因此差一点迁都。
陆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那天夜里，杨皇后慌张地派人来通知，说你发了高烧不知道去了哪里，从此之后就没有了音讯，我们都当你已经死在……”
他忽然住了口，干咳一声，转移话题，“如今人平安无事就好了，你娘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你现在如此争气，也该含笑九泉了。”
他拍了拍陆长峰的肩膀，笑得十分欣慰，类似一种‘我们老X家有后了’的既视感。
陆鲁道：“如今人活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等你回到京里，杨皇后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陆长峰静了片刻，忽然问道：“那老家伙呢，死了没有？”
陆鲁顿了顿，面色沉了下来，冷哼一声，“他？没有！他还活得好好的呢！天天给那贱蹄子生的儿子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简直不亦乐乎！”
“他还活着，我就不会回京。”陆长峰面色冷淡地开口，“我当年离京的时候就发誓，只要那老家伙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会回到京城！”
陆鲁噎了一下，瞪着陆长峰，口中骂道：“你爹……那老家伙当年扶了外室，负了你娘，确实是他不对，可京城里那么多疼你爱你的人，你老爷、杨皇后、你舅娘，哪个不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不声不响地走了，如今好不容易冒出个身影，还说不回京，你要死啊你！”
他差点又一巴掌就照着他的脑门子拍下去了！
陆长峰表情岿然不动，神色甚至透出几分厌恶，“我不想回京再看那老家伙的嘴脸。”
只要想到一回京，就有可能和那个抛妻弃子的老家伙见面，他就能恶心得吐出来。
陆长峰的身世，说普通也不普通，说离奇也不离奇。
他的母亲原本是内阁大学士之女陆敏，后来嫁给了当时的百安候的嫡长子班宋，夫妻二人一开始原本还算是琴瑟和鸣，直到百安候去世，班宋袭承了侯位，就开始撕破恶毒的嘴脸。
陆敏这才知道丈夫原来在外头还有个心仪的外室，之所以娶她为妻，不过是为了借那个当了内阁大学士的岳父的势，好夺得侯位，一旦侯位到手，他就对陆敏弃之如敝履，甚至想将外室抬为平妻。
陆家自然不能让他这么做，甚至上书皇帝痛斥班宋的恶行，那那时陆敏已经嫁入了班家，只能任由班宋捏圆搓扁，每次陆家挤兑他，他就会加倍报复在陆敏身上，陆敏甚至在寒冬腊月的天气被班宋关在庭院里，当年她腹中还怀着身孕，这一胎差点保不住，还是身为陆敏闺中之友的杨皇后亲自出马，将陆敏召到皇宫里，这胎才稳稳保住，陆长峰这才顺利出生。
约莫是这件事给陆敏的伤害太大，自此之后，陆敏的心气就彻底散了，和班宋和离，带着陆长峰回娘家生活。班宋这才心满意足，抬了外室当了正妻。
陆长峰从小就是在这种家庭环境里长大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不知道娘亲为什么整日看起来郁郁寡欢，更多的时候是姥爷姥姥、舅舅舅娘拉扯他长大。
这本也就罢了，直到有一年新春，陆敏带着陆长峰上山祈福，碰见了同样来拜佛的外室母子，那母子对陆敏出言不逊，陆长峰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陆敏到底是名门贵女，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些脏污之事，捂住陆长峰的耳朵，嘲讽那外室母子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那外室母子一时急火攻心，双方推搡起来，陆敏一个不察被推得滚落山下。
等陆长峰慌忙中下山寻到娘亲，陆敏已经没气了。
此后陆家与班家彻底拉开一场大战。
陆家控诉班宋之子杀人的罪行，班宋的外室母子诬蔑是陆敏先动的手。陆长峰形容枯槁地为母亲守了七日的灵，直到母亲下葬后，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刀上了京城里最大的花楼，将正醉在花魁怀里的外室之子一剑赐死。
这一下惊动了整个皇城，班宋急红了眼要他杀人偿命，杨皇后不忍心闺友之子有个三长两短，将陆长峰召进皇宫严防死守。
陆长峰永远记得那一夜。
他提着滴血的剑从皇宫南门一路走进后宫，寒风呼啸，苍茫的天下着大雪，他的手几乎快冻僵了，可他的心却比这风雪更冷。
他在皇宫里跪了一夜，一是祷告母亲亡魂，二是感恩杨皇后护犊之心，一夜之后，他便除了皇城，去了边关从军。
一走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