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翘首以盼,到了时辰,却迟迟不见会稽王现身。
于是兴致恹恹,花凋月掩,几位盛装而来的豪族贵女都相继离场,人少以后,琴声更加清越。
只听七弦清注,弦弄月影,泉水一样的琴声衬得月愈白,竹如墨。
有宾客说,这是花了百金请来的乐师。
有一个误入此间的寒族之女,本是请来凑数,主人家未发话也不敢离去,听这琴入了迷。
只觉琴声美里孤索,若清风涤荡,又若冷月照人。
乐师是贱籍,有些身份的女子便不会接触。
她倒自如,悄悄靠近。
只见乐师衣氅宽大,面挂野祭上才有的傩鬼之面,背如玉梁,渊渟岳峙,垂首专注弹拨,长指划拨丝丝的弦。
她在琴桌畔落座,默默听曲。
几曲听下来,已对这乐师生出亲近爱慕之心。
越女胆大,弦罢尚惊颤,趁着酒劲,不待余音飞尽,便问他:“我可以揭开你的面具吗?”
乐师点了点头。
她便挪过手,纤指攀上狰狞的木傩面,拿住漆木雕的瘤,掀开了鬼面。
面若冠玉,眸似清水,少年目中含笑,温和地看着她。
竹喧笙箫歇,花溅鸟惊心。
不止这女子,众人都惊怔在席上——这一曲又一曲,替他们弹奏了整场宴席的长安乐师,正是会稽王。
这人琴技惊人,宴未开便至,期间勿论主人宾客点何曲,都操琴奏来,落在宾客眼中的就是一个温敦缄默的身影,任谁也想不到这贱籍乐师是会稽王本人。
被人掀去面具后,他兴也尽,留下了奏琴赚得的重金,请主人家买酒,大宴三日,过往者不拘门第皆可入席,都算作他做东。
其行为放诞不羁,可见一斑。
那次宴上偶掀他面具的女子名叫江漪,出身吴地寒族,便是后来的会稽王后。
会稽王于泰始十二年回长安成婚,纳江氏女,封江漪为王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会稽的日子远离权力中心自由自在,但在各种人心和权欲交织的长安,时日久了,总有人会为了各种目的,去揣度歪曲会稽王就藩这件事。虽然“嫡长”祖制重如泰山,但没乘上东宫东风的、与东宫势力有宿怨的、别有用心搅动局势从中获利的,总是大有人在。渐渐的,流言不胫而走,有说兄弟离心、太子嫉贤;也有人说会稽王选择出走是聪明人,因为“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
长安有天子和大将军守护庇护的东宫密不透风,对比起来,会稽王是最容易攻破的那个点——他亲缘淡薄,七岁就出了长安,和太子不可能有什么深厚的兄弟情谊,这样孤身长大的封王最容易委付信任给内监、卫兵、臣属,这是有比比先例在的。何况,齐晏在会稽行为不羁,没甚束缚,视高低贵贱之分淡薄,以封王之尊当乐师给人奏乐的事都干过,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久而久之,有些“聪明人”会不远千里南下,来依附会稽王,抬他礼贤下士的名声,也趁机作入幕之宾。
而齐晏来者不拒,羽翼强大,在泰始末年隐隐有踞视西顾之态。
泰始三十五年,天子骤然驾崩于建章宫兰台殿。
接到厄讯,会稽王痛不欲生,立刻便要赶回长安奔丧。就在这时,他手下亲信得到消息,说太子忌惮他日久,身边弄臣有意诱他入长安杀之。
众人劝他,当今之势已同水火,必须先下手为强。
臣属为他谋,说一则,他身份高贵,名播四海,从小便是隐患,如今已长成心腹之患,太子一旦登极,必欲除之而后快。二则,谶纬妖异,童谣再起,太子就算此时不疑,听多了也会生疑。三则,有目者见,有耳者闻,不管是才能还是心性,会稽王都更适合成为天下之主。
当此之时,快一瞬便是胜,慢一瞬便是死。
劝他下定决心时,甚至有人拿出当年豫章王的往事来。
“殿下岂不闻先帝隐诛豫章于明恭皇太后的葬仪?”
齐晏闻言色为之改,手捏成了拳。
谋士为他谋划的上策是,不明着奔丧,带卫士走水路悄悄去长安,先争取文昭皇后从前势力的支持,再举谋事;中策是从会稽发兵,夺襄阳,北上清君侧;下策是如此这般,直赴长安,将生死交付给别人,作别人的砧上肉。
齐晏没有第一时间出发奔丧,缟素加身,把自己关在屋里,谁来也不见。
一日一夜,他喝了一斗酒,宫殿被酒气淹没,他缟衣素服,身似素白之芒,面色苍青如鬼,若即将化于门间投落的一线天光,一双明眸眼周红透,其间黑白分明,清然决意。
“传令,都来王宫,与孤定计。”
数道令牌出,会稽王宫四门洞开,迎宾客谋士,连朝廷设的内史也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