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晏想了想,轻声道:“听过……我就是东飞的伯劳。”
他触景生情,想起父皇,想起兄长,想起咿呀学语的妹妹,如今伯劳飞燕,天各一方,不知何日复得相见。不禁神情黯然,胸潮涌动,心绪不复。
那少年笑道:“伯劳尖喙利爪,可是难得的猛禽,寻常的小鸟见了都怕它,你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说着,又拉着他去看伯劳捕食,喋喋不休,直说这鸟有多么美丽,多非凡品。
他方才腾起些思乡的愁绪,被这少年一打岔,好受了许多。
这夜是母亲故人亲手做的饭菜,都是些家常小菜,烤的云梦泽的鱼,外皮焦黄,撒上粗盐;腌的蔓菁,鲜甜可口;黄橙橙的霜橘壳里蒸了蟹肉。齐晏吃惯山珍海味,觉得这些小菜也别有野趣,胃口大开,竟自己剥食了一条鱼。
那晚,皇后脸上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情。
他们抵达吴县的时候,银杏尽染,满城飘金辉。
抵达吴县那日,他心境已如秋日的晴空般疏朗辽阔。思及旧事,只是想着徐望烟至少有一件事没有骗他,吴县的确龙虎之势,山川形胜,会稽山水墨峥嵘,美不胜收。
万物清丽,足以游目骋怀。
白云苍狗,惹人想纵声高歌。
皇后陪他在会稽王宫住了些日,替他安排王宫庶务,选擢宫人,宴请当地名族,等朝中将朱恂的会稽相任令颁下来,将齐晏郑重地托付给他,一切安排妥当,在寒冬来临以前,她踏上了返回长安的归途。
在母亲离开的那天,齐晏才真正感觉到要离开家了。
他不忍母亲担心,如常相送,克制着只尽藩王对后之礼,扶着皇后的手,躬身将她送到车辇上。
母亲对他的叮咛嘱咐,早已说过千遍万遍,消湮在呜咽秋风之中。她步步回盼,待乘上凤辇要放脱他手时,又蓦地抓紧了。
他看到丹蔻纤纤的手,深深嵌进衣料里。
最终无言,车帘缓缓坠落。
齐晏一直站在原地,等凤辇浩浩荡荡的仪仗走得看不清了,才翻身上马。
朱恂也翻上马,以为他要回城,却不料见他猛地策马追了上去。
“殿下!”
朱恂大惊失色,匆匆打马追上。
齐晏奔马跟在车后,不敢靠近,只远远眺望着车辇的旗旄,追了一程、又一程。
一直到天色快要晚了,连旗旄也看不见,他才勒马停下来,已不知此乡是何乡。
官道上阵阵秋风,刮得骨头生疼。
从景元三年开始,长安对于齐晏来说,便是西北方向的万重山,走过几十里重峦叠嶂,又是望不见尽头的山水相连。
他送走皇后,回到会稽王宫后又病了一场。那年冬天,郑楼苍乘着一叶扁舟,顺江水而下,船头击飞夹杂冰块的击水湍流,几次险些落到水中。寒冬大雪之夜赶到会稽王宫,给他带来一罐蜜饯霜橘。
蜜饯盛在小碟子里,还冰冰凉凉的,被霜雪淬过。
齐晏有些舍不得吃,搛起端详半晌,送了一瓣入口。冰甜未化,急着问他:“徐姨什么时候来看我?”
“明年开春江水融化了就来。”郑楼苍说:“叫我阿母再给殿下做好吃的。”
“好。”齐晏点点头:“你对徐姨说,孤不着急,一定要等冰化了,路好走再来。”
然而郑楼苍辞别他时,齐晏却反悔了,又说:“能不能叫徐姨早点来?”
会稽王宫繁丽厚重,会稽王是这里唯一的主人。他裹着玄狐裘,坐在主位之后,近乎恳求地巴巴望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徐姨来看他一眼。
郑楼苍忽然觉得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封王很可怜。
齐晏这场病拖了一个月才好透,也许是终于认了水土,也许是骨血里始终有一半熟悉南方,那之后他很多年都没有再生过病。
会稽的清风明月在肩,催着人像春风里的枝条,疯劲地长。
在会稽,他是至高无上的会稽王,没有人敢管束。
他也便由着自己的性子长,像是没有修剪的茂密枝丫,伸到哪里,便是哪里。
泰始十年,会稽几家豪族一起设宴请他,下帖子谎称听琴品乐,其实暗中意在举荐女子作王后,齐晏不明就里,欣然应承。
那场宴会重金请了长安宫廷乐师拨弄弦音,丝竹泠泠,红妆雕琢,香风十里。曲水流觞,尽集当地文人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