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正旦,多了几个部下陪他一起喝酒。
屋檐下挂着风干的柿子,桌上也盛了金灿灿一盘。
柿子树底下石桌石凳使用多年,桌子边角在李弈练枪时被削了一个角。
一人抚摸着断口,不住称奇。
李弈低着头,专注烤兔髌骨。
这时传来敲门声,卫兵出去应了,端回一壶羊奶,说是邻里孀居老妪送的。
“都产奶了,时日如梭啊。”李弈感慨道:“拿进来。”
正旦,四周渐起炊烟火,人声逐渐鼎沸,压过了院里谈笑之声。
光朔四年,李延照在洛阳溘然病逝,有人说他是在此前最关键一战里被李弈夺了风头,抱憾在心,“郁郁而终”。
他病逝时还不到四十五岁,葬在玉台山,以王礼下葬,谥武烈,改元“景元”。
第一把交椅空缺以后,所有人都在注意卫将军李弈的动向。
而李弈依旧留在北凉。
初来时,他厌恶黄龙城的风沙,吹得皮肤龟裂,他也不喜四处洋溢充斥的牛羊膻味,在部下说他魁梧雄悍如胡人敬重的甚么“狼神”“熊神”时,认真地解释他在章华被人叫做“李郎”,曾经是一名掷果盈车、风度翩翩的儒将。部下轰笑,竟纷纷出钱,给他的治所买了一樽铜鉴。
铜鉴由大食国工匠打造,十分精美,浮夸的金晃晃铜身雕琢了云彩、缠枝、飞鸟,镜面光洁像一面湖水。
李弈看见自己照在上的面庞,几乎认不出来,褶皱爬上眼角,风沙吹裂了肤,霜华染上了鬓。远远一看,真如塞上胡儿。
他恍然忆起:“我已四十岁了。”
后来,由于这面镜子与他治所实在不搭,后来他转手以一半的价格卖了出去。
这是李弈到北凉的第五年。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人处天地之间,倏忽若埃尘。
景元三年,与胡人长达数十年的对峙和交锋终于到即将落幕的时刻。
这一次,进攻由卫将军李弈总领。
这个从章华出身的大将,半生历经了章华国都尉、章华郡校尉、禁军首领、执金吾、后将军、刑徒死囚、伪朝奋威将军、伪朝卫将军、有功官复后将军、左迁至北凉都尉、兼北凉郡守等十几个职位后,坐上了当朝军中第一把交椅,在不惑之年总领五万精锐步骑、十万州郡之兵,发起了对匈奴的决战。
这一次,是在春天用兵。
粮草冬天便开始凿冰运输了,各路兵马在向着黄龙城汇集,春水生时,战备已足。
出征之前,李弈去看了一次他从草原中救回来的小羊羔,如今已是壮硕肥羊,被一条红绳系着,养在院落里,悠闲地吃着草,脖颈底下铃铛时不时响一声。
“本想给使君再送几年的羊奶,但它年纪大了,不产奶。”养育它的老妪数着手指头,说:“今年有八岁。”
李弈用手摩挲那羊的头颅。
羊咬着半片桑叶子,两蹄前斜,扭头躲避。
老妪解释道:“总关着养,脾气不温顺。”
“羊蹄直,羊角硬。”李弈两只手指在那羊脑上轻弹一下,再推挡住它恼怒撞来的身躯。笑说道:“今年以后,可以去城外牧羊了。偌大天海原,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像在对羊说,也像对老妪承诺。
景元三年,李弈率领的大军穿越大漠,直捣王庭。
匈奴王庭为之西迁,远离边境,塞北控弦绝迹,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边境一直安宁了近百年。
这一战后,李弈得封定襄侯,任大将军,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
他经略北凉十年,边境市贸井然,修缮长城,练出战无不克、令胡人闻风丧胆的突骑精兵。不管是内政还是用兵,皆堪称功劳彪炳,震古烁今。
次年底,李弈返回了长安。
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好戏,他与天子,一朝苍龙际会,不知要搅起何等风云。但奇异的是,李弈回朝,就像是春雨里一滴露水润泥、庭柯一片叶子落地,没有带来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