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花和许文壶先是冷不丁哆嗦一下,之后不约而同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从二楼往下走的蒋氏。
说是“走”,不如说是攀爬,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就只能倚着扶手,手脚并用,一点点将身体挪下台阶,这场景若放到不知情的人身上,只怕能被吓到当场升天,但李桃花和许文壶是目睹全程的人,见此情景,他二人不会感到害怕,只觉得悲凉。
李桃花三步并两步踏上台阶,想将蒋氏扶下来,但蒋氏不仅没有抓住她递来的手,还对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别拿这种对待老人的方式对我,我还不是去哪都需要搀扶的老太太,除非你们与陈康是一路人,表面上对我奉承,心里都觉得我年老体衰,看不上我,在陈老二面前极力与我撇清关系。”
李桃花开口便要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想……等等?”她眉头蹙起,“你不会以为是我们俩朝陈老爷告的密吧?”
蒋氏冷嗤一声,并不以为然,“别想太多了小姑娘,你们俩若想告密,何必等到晚上,又何必包庇陈康,你们毕竟与他无亲无故,没有理由对他那么好。我知道的……”
她顿了下声音,继续道:“是海芋。”
“那丫头从六七岁起就跟着我,刚到我身边时面黄肌瘦的,唯唯诺诺的柔顺样子,喂了好多补品才养得白净,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方模样。她说我对她比她娘对她还好,下雨天打雷了都往我怀里躲,我没有孩子,以为终于能在这府里有一个自己人,到老了也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蒋氏没有在面对陈仲良的疯狂,声音变得平静而悠远,可痛意反而浓烈,字字带血一般。
李桃花从小被李贵当假小子养大,最想要的就是有娘亲在身边,这辈子都不知道下雨天躲进妇人怀中是什么滋味,听了蒋氏的话,不由得愤愤打抱不平一句:“真是个白眼狼。”
蒋氏笑了,抬头戏谑地瞧着李桃花,“白眼狼?她难道不是你的好姐姐吗,我说的对不对,毛芋?”
李桃花顷刻心虚起来,假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假的?”
蒋氏摇头,“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
李桃花讶异,“那你为何不戳穿我?”
蒋氏:“佛家有句话,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反正无论是真是假,人世这几十年,最后都会如露水消逝,梦境一样消散无影踪。在这几十年里,又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以为真的假象,我活到这把年纪,回忆起来,只怕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所以,面对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何妨,我来这人生走上一遭,知道我遇到过,开心过,这便够了,计较太多,痛苦便会更加痛苦,开心更加难以得到。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点着头,附和的样子,其实前面一大段她都没有听懂。
但最后面那句: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她说不出听到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感觉心好像被戳中了一下。
蒋氏身体太过疲惫,又说了太多的话,话到最后,声音都是喘的。喘息过后,她视线低垂,幽幽看向那个专注绣花的女子,嗓音忽然变得冰冷而镇定,“只要不是死了还被人利用榨干最后一分价值,便算没白活一场。”
黑暗中,许文壶安静听了半天的对话,沉默许久再发出的声音,微微发干发涩,“您刚刚说,这位姑娘是个死人?”他认真询问。
蒋氏“嗯”了一声。
不等许文壶质疑,李桃花已发出一声鼻嗤,干脆坐在蒋氏身边,浑不吝地反驳:“你要说坐在那是个聋子哑巴,我倒还信,可你说她是个死人?死人怎么可能绣花,别闹了,我们俩是来救你出去的,你不能把我俩当猴子耍。”
蒋氏并不多答,只道:“不信,就把手放在她鼻息下,看她有没有呼吸。”
李桃花没当回事,自顾自与蒋氏说起她与许文壶的计划。楼梯下,许文壶逐渐走到绣花女子的身边,一步一步,脚步声轻巧却又格外清晰,与他的心跳声同样响在耳畔。
他伸出手,犹豫一二,道:“得罪了。”之后毅然将手指贴在女子的鼻子下。
楼梯上,李桃花还在对蒋氏憧憬着未来。
“等我们俩把你救出去,你若不想跟我们一起上路,我们便给你找个安静的小村子把你安顿好,反正你是自由身了,以后想干嘛就干嘛,你就是找个青壮小伙子再嫁了也没人能做你的主,当然了,你也不用谢我们,我们这也算是举手之劳,毕竟比这更疯的事情,我们也没少干过——”
“砰砰”两声,桌椅倒塌的声音忽然传来,沉闷而刺耳。
李桃花打住声音往下望去,正看到许文壶摔坐在废墟里,看样子像是后退时撞到桌子,桌子又撞到椅子,一倒便倒一片,年久失修的桌椅本就脆弱,稀里哗啦落满地,连带人也摔了个落花流水。
“你怎么了!”
李桃花再顾不得其他,冲到楼下便将许文壶扶起来,焦急地询问起他。
许文壶气喘吁吁,嘴唇僵硬发不出字,只能强撑着举起手,手指颤巍巍指向绣花女子,极力启唇,颤声道:“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