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见他这么说,甩了甩尾巴,不再多说什么了。一人一蛟一时沉默了下来,沧溟倒没什么,有这么个美人陪在身边,只是看着,也让蛟觉得蓬荜生光,心情舒畅。谢仞遥却把他这话听进去了,他坐了片刻,就要回小亭里,起了身,却听见沧溟道:「你就算解决了燕衔春,又能如何呢?」
燕衔春不过是天道的一个走狗,和盛繁时代的皇室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更聪明狡诈了些。就算谢仞遥能把燕衔春杀了,燕衔春身后那个天道,谢仞遥又怎么去对付呢?沧溟想不到办法。
它只觉得,这是个死局。
谢仞遥没有回答它。
他不擅长说什么豪言壮志,像是什么虽行路艰难,但我也绝不会畏惧,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只是做着,能走一步就走一步,如果真做不到,就哪天死在路上。沧溟见他这样,倒也不问了,它将自己在宝座石头上伸直,对谢仞遥道:「需要我帮忙吗?你不是还没有灵宠,我可以勉为其难地给你当当,这回同你一道上去,会一会天道。」谢仞遥去看它,视线在它身上停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得沧溟不好意思起来,把自己直溜溜的身子蜷成了一个羞怯的球,才开口道:「我没兴趣收什么灵宠。」「但你要出世,我很欢迎,」谢仞遥语气没什么变化,但让沧溟听得一怔,「如果赵令恣知道,也应该会让你出去。」沧溟嚣张的气焰,一下子被他这句话扎灭了下去,变得沉默无声。就在谢仞遥以为它今天不会再理自己了时,沧溟开口了:「赵令恣的尸骨,你都放在哪了?」谢仞遥知道它说得是含有赵令恣魂魄碎片的十七枚铜钱。
谢仞遥回想了下,道:「放在了落琼宗一枚,我师尊说,他生前很喜欢来落琼宗跟师姐们讨酒喝。」「五大陆历练时,如果遇见了好看的地方,也就放一枚,有依河而居的小城,还有会夏日落雪的奇山,也有天混沌一片的荒芜地。」
谢仞遥此时一想,竟然也还都记得:「也在素月秘境里放了一枚,就是素月宗。」
他听王闻清说过,赵令恣和周祈溪唐清如是朋友,他还鼓吹过唐清如,说这傀儡宗主有劳什子好当的,不如一把剑,跟他去浪迹五大陆。
这话恰巧被周祈溪听见,周祈溪倒真的一把剑,追着他满素月宗的砍。但往事和故人,都已经随风湮灭了。谢仞遥算了算:「现在手里还有七枚铜钱。」
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有把它们都安置好的一天。
沧溟静静听着他说,末了良久,评价了一句:「倒是一路好山好水。」这话说完,谢仞遥良久没有再听到它的声音,转头一看,就见它盘在那里,头埋进身子里,平缓地起伏着,像是睡熟了。它身下,精心为自己雕琢的宝座比它要大许多,甚至还能再坐下一个人。
此时只有它自己一个人躺在那里,倒显得孤零零的。
谢仞遥看了片刻,回了小亭里面。
等进了院子,就看见药池里空荡荡的,顾渊峙不在里面。
谢仞遥走近,瞧见了因为顾渊峙实在太过分,他拿来捆住顾渊峙的灵绳,被扔在了药池边。
谢仞遥捆他的时候,他是龙形,他捆得也不紧,顾渊峙只要重回人形,便能轻松挣脱。
谢仞遥喊了句顾渊峙的名字,没有得到回答,他便收了绳索,往屋里找去。
推开了卧房的门,谢仞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见到顾渊峙身影,他正要往别的屋子里找一找,就看见床边的小圆桌上,被放上了一片薄薄的木简,上面刻着复杂的阵法。没有谁比谢仞遥更熟悉它了。
他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亲自研究了阵法,一笔笔将它刻在了这木简之上,送给了顾渊峙当作他的生辰礼物。木简有两片,顾渊峙忘了他后,他就把自己这片收进了卧房的衣柜里,再也没拿出来过。此时被人翻出来,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引他注意的意味显而易见。
谢仞遥走近小圆桌,刚要拿起木简,就见上阵法一亮,随即从里面响起了一道声音。那声音冷静理智,喊他:「师兄。」
谢仞遥手僵在半空之中,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
从见到沧溟的那一刻,谢仞遥就想到了这个结果。
沧溟是蛟龙,不依靠天道,因而能记着他,顾渊峙如若化龙成功,摆脱了天道桎梏,自然也能想起他。但在谢仞遥的想像力,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在这之前,他应当和顾渊峙好好聊一聊,将所有的事情都摊开,让顾渊峙对现在和过去的他,有一个心理准备。不说什么轰轰烈烈,也该讲究个水到渠成。但这天,就这么猛地来了,没有任何预兆,在一个平静的丶寻常的午后。顾渊峙想起来了所有,隔着二十年的光阴,他终于有记忆可回首,一直绵延到青峰之上,谢仞遥与他告别的那日。那日谢仞遥说了什么呢?他也是站在门扉边,乌发散了满肩,眉目间温软一片,看见顾渊峙,就忍不住抿着唇笑,嘱咐他:「你记得来找我啊。」但那时候谢仞遥会这么温温柔柔的笑,现在的谢仞遥,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无法再与别人扯起嘴角。那时的谢仞遥回了宗门,会有等着他的师尊和师弟师妹。现在的谢仞遥闭上眼,会看见满脸狰狞的王闻清,睁开眼,是卫松云砍向他的剑。顾渊峙天道都擦不干净的执念,不想忘记的那个人,也是过去的谢仞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