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身边的人依旧换了一波又一波。
那些昨日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些一同围坐在篝火旁笑谈风生的人,那些拍着胸膛说“此战之后痛饮三杯”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里,化为尘土,永远地留在了某座不知名的山谷里,某片染透血的黄沙上。
起初,陆棠会在每一场战后亲自巡视战场,辨认尸首,登记名册,将战死兄弟的佩刀擦净、遗物封妥,亲手为每具尸体盖上白布,拈香默哀。
可后来,死得人太多了。尸体来不及一一收敛,只能统一推入火堆焚烧,或就地挖坑掩埋。
她不再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一场场恶战打下来,陆棠渐渐不再过问每一人的名字,如非必要也不再踏入战后的清理区域。偶有士卒小声念叨阵亡名册,她听着听着,便沉默地侧过脸去。她依旧与顾长渊书信往来,只是越来越少提及“十里长山”,笔下再没有“回去之后要重修寨门”“要教小姜学弓”之类的闲言碎语,没有篝火、没有山风、没有旧人。没有未来。
她的神态日渐冷淡,动作愈发狠厉,决策也愈发果绝。
起初,她在夜袭前尚会耳提面命:“缴刀者不杀,不许辱尸。”
战到后来,出发前只留下短短一句:“动作快点,别留后患。”
她像是把所有的情感都藏了起来,将疼惜、悲悯、哀恸、软弱统统压入心底。然后用越来越缜密的指挥、越来越精纯的刀术、越来越不近人情的命令,把自己一点点铸成一柄利刃,随即继续奔赴下一个战场。
所幸,顾长渊此前的谋划,加上与赵颂的联盟,将李肃牢牢限制在南境,他们并未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
而随着战线北推,时间越久,中原的民心越是倾向燕王——最初,是十里长山的义旗,是陆峥遗泽的号召。可时间一长,燕北川治下军纪严明,兵丁不扰百姓,有淮西的财力为其后盾,辖地亦不需要征收沉重的苛捐杂税。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看得见谁在烧杀抢掠,也看得见谁在肃清积弊、整饬世道,尝试在这废墟上,铺出一条生路。
于是,这一场一场的仗打下来,来投奔的人反而越来越多,逃兵归顺、起义军归附、流民请愿纳籍……燕北川的势力越发稳固。陆棠的名号也愈加响亮。
霍云病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陆棠有一瞬间只觉得陌生。那两个字写在密信最末,一笔一划四平八稳,却又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时间缝隙里忽然跃出的,撞得她心头一空。
她怔了片刻,才恍惚想起,这些年,霍云一直坐镇山寨。起初他也曾亲自押送粮草物资,陪她在前线待过几日。可后来,他年纪大了,腿脚慢了,山路一走便喘,骑马奔波也吃不消,她便劝他留在寨中主持后方,不再北上。再后来,战事频仍,她转战四方,守攻不歇,竟真如信中所说——已有两年多未再回过十里长山。
两年,她竟一次也没回去。
她依稀记得霍云那张总带笑意的脸,记得他在众人七嘴八舌时一锤定音的威望,记得他送她出征前说:“老霍我在这儿,你放心。”
她确实放心了,也确实把这份心放得太久。
直到现在,密信送至手中,她才骤然意识到——她许久未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更久未曾想起他的模样。这些时日,她习惯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也习惯了将“身后之事”交给霍叔和顾长渊。粮道畅通,兵械齐备,调令有序,信件如常,她便安之若素,从不细问。
而如今,她不能不回去了。
不仅是出于情义——那是她最早跟随父亲时便敬重的长辈,是她接掌山寨初年无数次替她稳住局面的主心骨;更重要的是,山中运转至此全赖他调度统筹,他一旦无法主事,人心浮动之下,局势便极易生变。
她必须亲自回去。稳定大局人心,也重新挑定一个能接得住这份责任的人。
陆棠缓缓将信纸拢在掌心,久久未语。直到风从帐外吹入,掀动了案上的军图,才抬起头来,语声平稳如常:“去发调令,把防务暂交林枢。明日辰时,我启程回山。”
顿了顿,她又道:“不必张扬,调三十骑随行即可。”
她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一如往日。只是等到命令一一下达,她低头折信时,指尖却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花了很久才将那张薄薄的纸笺整齐收好。
从十里长山到如今的驻地,这条路陆棠走了两年,归途却只用了短短半月。马踏飞雪,一路疾驰。越往南走,沿途的风物便越发熟悉起来。那些曾无数次经过的小村庄、小渡口、山崖旁被风吹斜的松树,都依稀如昨。
她的脚步,却在这熟悉中,愈发沉了下来。十里长山还会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吗?那些她带出去的人,如今一个个留在了外头,化作战报上的名字。剩下的人,还会接纳她吗?那座她离开得太久的寨门,还会为她重新打开吗?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
直到那道山门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已渗出一层薄汗。
山门如旧。青石砌墙,朱漆剥落,“十里长山”四字已有些斑驳,却仍旧峻峭遒劲。她隔着山风望了一眼,眼中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少年时跟在师兄师姐身后下山采买归来的自己。
山门前等她的人,是霍云的小孙子,霍安。
那是她小时候见过的孩子,如今再看,少年模样已不在,身量修长,神色沉稳,眉目间竟隐隐有几分霍云的影子。
他见到陆棠,立于原地,肃然行礼。没有多言寒暄,只低声道:“寨主,祖父听说您要回来,一直在挂念着,让我来迎您。”
陆棠点了点头,嗓音微哑:“他……还好吗?”
“前些日子病得急,昏了两天两夜,连话都说不清,”霍安顿了顿,目光轻垂,“好在熬过来了。大夫说命是保住了,只是年纪大了,病去如抽丝,人还虚着。”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两天人醒得勤了,唠唠叨叨地催着我们写信告诉您,却又总追问人是不是快到了。”
陆棠抿了抿唇,轻轻攥紧了马缰。
霍安转身在前引路,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跟着他往山中走去。
山路幽深,落叶覆地,鸟声清远。那年她带着大家誓师出山时意气风发,脚下生风,如今归来却觉得几乎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山风扑面而来,夹着旧时的味道,山中暮鼓声自高处传来,低缓沉沉,一声声落进耳中,像是召唤,也像是一句句无言的质问。
她跟着霍安一路长驱直入,穿过两道院门,径直入了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