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前方,神情未动,眉眼间看不出一丝裂痕,像是早已将所有悲怆封进血脉骨髓,与这乱世一并葬入胸膛。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仍是平稳的:“去准备灵位和孝服吧。”
秦戈闻言,抬头望他一眼,眼眶通红,唇齿紧咬,却终究没再出声。片刻后,他深深俯身应诺,咬牙起身,转身而去。
国已亡,君已殁,家亦不存。
如今这世间,唯有他尚在。唯有他,能为顾廷昭披麻戴孝。
顾廷昭的灵位摆在了顾长渊的院中的偏厅。
那是一间不甚宽敞的小屋,被秦叔布置得井然肃穆。四角挂着素白挽幛,窗前悬着轻薄白纱,一盏青灯静静的燃于灵前,将那方乌木牌位上的字映得森森然然:“大齐定国公,讳廷昭之灵位。”
他无法远赴京城收敛父亲的遗骨,能尽的孝道,也就只剩下这片方寸之间,孤零零的一块灵位,一炷香,一盏灯,一场不曾中断的七日守灵。
顾长渊身着斩衰麻衣,额角缠着素白孝巾,坐于灵前,脊背挺得笔直,手中拄着白木哀杖,神色沉静,目光低垂。风从门缝中悄然探入,带起灯影微晃,映出他轮椅之下微敛的双足。
他无法独立起身,只得由秦戈与温渠一左一右搀着,抱着,每一次俯身叩拜,都像是将半身血骨压进这片肃穆的香火之中。白木哀杖轻触地面,发出微弱的声响,与他沉默的呼吸一同,在这狭小的灵堂中久久回荡。
他始终没有流泪,也未曾开口。只是拄着那根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守着。
等到头七这日,夜过三更,灵堂仍旧亮如白昼。
秦叔在堂中点了七十二盏长明灯,灯火一盏盏铺陈开去,映得整间屋子素白森然,影影绰绰,天地间空寂无声。
陆棠推门而入时,顾长渊仍旧坐在灵位前,身披麻衣,胸前挂着素白的孝绦,倚着白木哀杖,神色恍惚,两眼空茫。他已在这里守了太久,整个人消瘦得像是道被风一吹就要散去的影子。他静静地听着灯花炸裂的细响,听着纸钱被焚尽的悉簌,听着天地寂灭,万物同喑。夜深了,秦叔已经尽力,他的世界里却仍旧是一片昏暗。
陆棠走到他身侧,在蒲团上缓缓坐下,声音低柔:“你还好吗?”
顾长渊似是这才察觉她的到来,微微偏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你来了。”
陆棠望着他,目光一点点落在他眼下的阴影与消瘦的面颊上,顿了顿,忽然轻声道:“顾长渊,你可以哭。”
他没有回应,只是搭在膝上的左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沉默在二人之间缓缓蔓延。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沙哑:“陆棠,镇北军……没了。”
“我感佩他的忠心,也恨他的愚忠。他以身殉国,成全了自己的名节……可北境千万百姓呢?”他的嗓音淡淡的,像是在慢慢整理什么思绪,音调起伏间并无太多情绪,却听得陆棠心里发紧。
“但终究……他是我父亲。”
他的母亲早逝,父亲戎马半生,将他带在身边走遍四方,从军营到边关,他是追随着顾廷昭的脚步长大的。将军百战死,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接过那把剑,披上那身战衣,继承父亲的荣光与责任,成为定国公,也为此不断努力着,成为镇守北境的壁垒与旗帜。只是世事弄人,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竟是这样的情形。
京城已覆,北境已失,顾廷昭战死,镇北军覆灭,他前半生所有的信仰与荣耀,也随之一并埋入黄土。
顾长渊静静地坐在这灵堂前,望着昏暗视线里一点点飘渺灯火,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是那个已经崩塌的王朝最后的余烬。
他怔怔出神,良久,低低叹息:“也好……也算求仁得仁了。”
夜色沉寂,窗外寒风微微拂过,卷起纸钱燃尽后的灰烬,在长明灯下轻轻旋起,又飘入无垠夜空。
陆棠默默陪着他坐了许久。时间仿佛凝滞在这漫漫长夜中,四下静得连呼吸与心跳都变得格外清晰。
许久之后,才听见顾长渊再次低声开口:“……他们都说,头七,是亡魂归返之日。”
陆棠一怔,侧眸看他。
顾长渊望着灯火,睫毛轻颤,神情疏淡而空茫,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朝着某处遥不可及的方向询问:“他还会记得我……这个残废的儿子,还会回来看看我吗?”
陆棠只觉得心口一紧,像有什么堵在那里,涨的得发疼。她缓缓转头,看向堂中中央那一方孤零零的灵位。香烛还在燃烧,火光在静夜中微微摇曳,仿佛真有一个即将远行的灵魂,立在这素白灯火之间,沉默无声地聆听着人间未竟的言语。
她收回视线,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坚定而温柔:“当然会。”
顾长渊微微一怔。
陆棠凝望着他,眉目中带着一贯的锋意,声音却柔的像温水:“他若在天有灵,必会来看你的。”她顿了顿,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他的儿子,顾长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必对任何人说‘对不起’。”
顾长渊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终究什么也没说能说出口,只是低下头,缓缓反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发颤。
他没有哭。
可他那只紧握住她的手,始终微微颤抖着。
长明灯未灭,亡者归否,无人可见。
第49章离别“等我回来。”“好,我等你回……
陆棠一度担忧顾长渊会悲痛过度再度病倒,所幸,他只是沉沉昏睡了两日,醒来时虽虚脱得厉害,却倒也未再出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