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节处还沾着今晨在江岸码头沾染的泥渍。
案头堆着半人高的盐引账簿,最上面那本被雨水洇湿的页角微微卷起,露出"丽水"二字。
"王爷。"门外传来叩击声,陆羽抱着一摞文牍进来,"按察司的飞鸽比往日快了半日,可是丽水那边……"
话音戛然而止。
陆羽看着李书珩手边那封被揉皱的信,素来沉稳的面色陡然发白。
油灯忽地爆了个灯花,将"张明远暴毙"五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李书珩将信纸在烛台上点燃。
火舌舔舐宣纸的瞬间,他恍惚又看见去年的那个雪夜,苏珏裹着狐裘立在盐仓前,指尖捻着青盐笑说:"这般上品,合该进献天听。"
那时他们尚不能预料,这方寸盐粒里能藏下多少血雨腥风。
"今晨捞上来的盐船残骸,可验过了?"他忽然开口。
陆羽将文牍轻轻搁在案上:"龙骨确是被火油烧断的。但怪就怪在……"他压低声音,"龙骨粘合不牢,而且船舱里二十个盐工,尸首脖颈处都有勒痕。"
雨声渐密。
李书珩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想起苏珏信上那句"陛下对冀州已是如鲠在喉"。
十多年前,父亲决定跟随陛下时,陛下还是青州王。
那时谁能料到,曾经在猎场同饮烈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要将冀州世族连根拔起?
"王爷!"
亲卫浑身湿透冲进书房,"长安来的密使已过十里亭,说是要查验今年的盐税。"
李书珩手中的狼毫"咔嚓"折断。朱砂顺着裂开的笔杆淌下来,在宣纸上蜿蜒如血。
他想起苏先生第一次来王府时,曾指着书房院中那株百年老槐说:"树大固然根深,可要是遮了日月……"
话未说完,他便大笑而去。
"更衣。"
李书珩起身掸了掸王袍,"开中门,迎天使。"
雨幕中忽然传来马蹄声。
李书珩站在廊下整冠时,看见苏珏豢养的灰隼穿过雨帘,稳稳落在他肩头。
隼爪上绑着的竹筒刻着三道血痕——这是他们私下约定的通讯手段。
密使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车辕上悬着的鎏金铃在风雨中叮当作响。
李书珩垂眸看着积水里破碎的倒影,忽然想起楚云轩登基那日,也是这样骤雨初歇的黄昏。
新帝的龙袍掠过丹墀时,他分明听见玉坠相击的脆响,像极了铡刀落下前的颤音。
"冀州王接旨——"尖利的嗓音刺破雨幕。
李书珩缓缓跪在潮湿的青砖上。密使展开黄绫的刹那,他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混着丽水江畔特有的咸腥气。
圣旨上说要彻查盐政,可他分明看见"便宜行事"四个字里藏着淬毒的寒光。
"王爷。"
密使皮笑肉不笑地凑近,"听说张郡守前几日还向王爷您进献了新茶?"
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划过圣旨边缘,"陛下让奴婢给王爷带句话:茶凉了,就该换盏。"
雨势渐狂。
李书珩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掌心还残留着灰隼羽毛的触感。
周莹捧着热茶过来时,看见自家夫君人站在廊下,正将苏先生的新信就着火烛烧掉。
"备船。"李书珩突然说,"明日启程去丽水。"
暗夜里传来更鼓声。
王府书房灯火通明,直到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