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内的温度比外面更低,比起阴凉更多是一种潮湿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颓腐的霉味与铁锈味,在林霜柏的话音落下后,地下室里唯一清晰可闻的,便只有安思言痛苦无助的呜咽声。
低哑,微弱,犹如在这个地下室里死去的亡魂所发出的哭泣,又像是亡魂们在诉说当年无法查清的真相。
林霜柏自灯光亮起,再一次近距离看到那张脸庞到对方开口说话并交谈至今,始终表现得镇静异常,既没有一丝一毫对安善“死而复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感到意外与惊诧,也没有因安善是幕后真凶这个事实而受到半点冲击。
仿佛他早就已经看穿一切案件的真相,并推演出了全过程。
用手里的手电筒点了一下身前那个曾被好几个人的鲜血浸透过的高台,林霜柏突然就笑了,带着几分玩味与意味深长:“或者,我应该先问问你,我到底应该是称呼你为安善,还是称呼你为安仁?”
眼神清亮又完全没有多余的情感,比起空洞更多是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人一般的冷漠,分明长相温雅的青年,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气质,他手上的解剖刀还抵在安思言喉间,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安善?”
“之前有一次,你去医院给突发案件的伤员做伤情鉴定时,在精神科碰见我,还记得么。”林霜柏说话速度并不快,边说还边留意着对方的反应,“我送你回局里的路上,你跟我提及林顺安跟沈藏泽的感情不被接受祝福,当时我问你,是否知道真相却因为某些原因而选择隐瞒,毕竟知道所有被害者全部被害经过的人只有我们,而你的回答是,没必要多想,因为林朝一犯下的凶杀案,凶手只有一个人。”
青年并没有打断林霜柏的意思,只是从他的表情上能看出,他显然已经想起那天的情况和对话内容。
“安仁,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早在十一年前,安善在做完移植手术后,曾经在医院里跟林顺安有过一次谈话,那个时候,我已经存在了。而我存在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我代替林顺安,记住了在这个地下室里发生的所有事。”林霜柏冷笑着摇了摇头,道:“安善当年在医院跟林顺安的那次谈话,实际上带了试探的意味,他想知道林顺安到底记得多少,有没有把自己供出来,他们之间的受害者联盟是否成立,当然,安善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和结果,林顺安为了保护他,也因为心里沉重的罪恶感和愧疚,在因极端的痛苦绝望而选择自杀后,分裂出了我这个第二人格来承担那些他无法承受面对只能选择逃避的记忆。安善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通过许苒知道我这个第二人格的存在,只是不确定我是否完全共有林顺安的记忆。而你,实际上一直都并不确定,林顺安到底是否真的有DissociativeIdentityDisorder,是否有第二人格。所以那天在车上,你说的话和反应,都跟当年安善跟林顺安说的话是那么相似,可同样的对话,我们没必要再重复一遍。”
安善跟林顺安之间发生过的对话,跟林霜柏再说一次,并且表现得仿佛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对话,除非安善跟他一样,有DID,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分裂出一个新的人格,而这显然不可能发生。
林霜柏将手电筒举起,朝着青年开一下灯后又关掉,戏谑的神情充满嘲讽,仿佛他只是一个顽劣的儿童,跟对方玩了一个恶劣但又无伤大雅并不造成实际伤害的小游戏。
青年恍然大悟般点头:“所以那天是你在试探我。”
而他,正如林霜柏所料,露出了破绽。
“安善试探林顺安,而我试探你,很公平,不是吗?”林霜柏语带挑衅,也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因此而动怒导致那把解剖刀不小心划破安思言的喉间皮肤,“这么些年,如果我没猜错,安善是在国外毕业后才决定跟你互换身份,他用你的身份留在国外,而你则用他的身份回国。你回国后,即使最开始在一些习惯或偏好等方面跟安善有些不同,因为安善已经出国几年的关系,所以你可以用在国外几年有所改变作为借口进行掩饰;哪怕是真的遇到别人提起一些只有安善才知道的事,你也可以先暂时搪塞过去,然后联系安善确认事实过后再找机会提起并找补。我必须承认,无论是你还是安善,都是个相当优秀的演员。”
如果不是手里还拿着一把解剖刀抵在安思言喉间,青年其实挺想给林霜柏鼓个掌。
毕竟,林霜柏说的,已经很接近事实。
见青年没有否认,林霜柏又接着说下去:“留在国外的是安善,回国的是你,所以成为法医的自然也是你。你跟安善是双胞胎,长相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要稍加注意,衣着打扮行为习惯都改变成对方那样,即便是亲人都分辨不出你们两人,更何况是外人。所以,即使是验尸,跟医院的记录进行比对,得出来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被困在棺材里闷死的人,的的确确就是安善。而你安仁,正是那个亲手杀死自己亲兄弟,已经残害过不止一条人命的连环杀人犯。”
算不上铿锵有力的说话声,听起来却异常的清晰且沉重,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重击人心。
垂下眼帘,目光所及之处是面前被他捆绑在椅子上,已经让他割掉了舌头无法再好好说话,此刻正控制不住发颤的安思言,而在青年的脑海中,无数的思绪正在飞速掠过,他安静思考数秒,又偏开视线盯着自己搭在安思言肩上那只戴着医用手套的手,片刻后,他重新抬眼与林霜柏对视——
“果然在太聪明的人面前,什么秘密都没有,哪怕是再精心编织的谎言,都会被一眼看穿识破。”安仁欣赏地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意却让人越发难以捉摸,“我跟哥早该猜到,许苒已经被你策反,不仅对哥隐瞒了你的真实情况,还妄想凭一己之力保护林顺安和你。只可惜哥到底和我不一样,虽说他当时是为了活下来才教林朝一怎么杀人,可他还是对此产生负罪感,以至于虽然强迫自己坚持到从法医系毕业,实际上却根本碰不得尸体,也没法用解剖刀对尸体进行解剖。”
解剖刀从安思言喉间移开,然而不等安思言喘口气,安仁已经用解剖刀在安思言脸上划出一条血痕。
“呜呜!!”自被割掉舌头后,安思言的痛觉就在持续的剧痛折磨下渐渐变得迟钝,可刀刃划开血肉的感觉是那般让人胆战心寒,比起痛楚,她更多是因这一刀而被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死亡恐惧所吞噬。
她就像一尾被人从海里钓起后放到砧板上无力挣扎的鱼,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怎样可怕血腥的命运在等待自己。
“但没关系,哥不能解剖尸体,我可以。比起他,我对死亡和尸体有更大的热情,因为只有当我面对尸体,感受到死亡的存在时,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真切的活着。”安仁说着,又在安思言的锁骨上划下一刀,那慢条斯理的动作,竟是出奇的优雅与享受,“其实我很羡慕哥,被林朝一绑架,有机会指导林朝一杀人,那时候我还在国外,错过了那个难得又珍贵的机会。”
血从安思言的伤口里淌出,林霜柏的目光并未在安思言的伤口上多作停留,反而落在安仁手中的那把解剖刀上,“你是安善的双胞胎弟弟,被过继给你父亲的堂弟夫妇,跟他一起到国外生活,在安善被林朝一重伤引发急性肝衰竭需要做肝脏移植手术时,被你父亲当成是救活安善的工具从国外暂时接回,作为给安善提供肝脏的供体。”
“没错,事情和你说的一样,我不仅是安善的双胞胎弟弟,还在他快死的时候又切了一部分自己的肝脏移植给他。只不过他哪怕是在那个时候,都还是那么伪善,竟然在一开始时拒绝接受移植手术。”安仁笑着在安思言另一侧脸上又划拉出一道伤痕,然后看了眼解剖刀上沾染上的鲜血,眼底浮现几分满意,“明明是靠着教林朝一杀人,又因为林顺安一直护着他才能活下来,却又在被解救后装模作样说自己良心不安是个罪人不该活着,在说什么笑话呢?等真的要死时,不还是接受了移植手术吗?”
林霜柏对此的反应是面露嘲讽,几秒后才把玩着一时三刻派不上用场的手电筒,道:“安善,安仁,你父亲倒是挺会给你们起名字。”
安善,原意是安分良善也安好的意思;而安仁,则出自《论语》中的“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意为有仁德的人,安于仁道。
然而事实上,不管是安善还是安仁,都并没有做到名字原来的含义。
“你可能对那个老男人有些误会。”安仁又一次将刀刃抵在了安思言的喉间,却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直勾勾地望进林霜柏眼眸,声音里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正是因为他发现我们两兄弟有些不正常,所以才找了所谓的大师给我们起这两个名字,你知道的,我们这些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多少都有点迷信。”
“是吗?那看来令尊请的这个大师并不怎么样。”林霜柏讥讽道。
“大概应该给个差评?那个老男人觉得跟安善比起来,我不正常的程度更严重些,所以才将我过继给自己堂弟。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正常。”安仁漫不经心地说道,带着少许无奈与轻蔑,“不正常的,明明是这个人类社会。”
“所以这是你杀人的理由?”林霜柏似已将安仁彻底看透,眸色如刀锋森冷锐利,面上褪去所有表情,只剩肃寒的深沉散发出迫人的威压,“不仅杀害将你养大的安新远夫妇,还为了实施自己的杀人计划,把安善也算计回来让他成为你的替死羔羊,还有过去这些年,你亲自策划并通过潘时博提供的一个又一个谋杀计划。”
林霜柏上前一步,语调不高却字字如锥,在这个被死亡阴影笼罩多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林顺安与林霜柏一同代替惨死的亡魂向安仁发出不容逃避的诘问:“安仁,整整十一年,你算过自己迄今为止到底杀了多少人吗?”